院中红枫飘,水面鱼尾摇游,屋内茶几上点了一只矮墩墩的红烛,散发的光晕勉强照亮几步远的距离。 支着头倚靠在软枕上的薄念慈睁开毫无睡意的双眼,离他不远的位置,抱着葡萄果碗的女孩子睡得很沉,黑发滑落肩头,眼睫柔顺地落合。 夜里万籁寂静,薄念慈的心情异常平和,他漫无目的地想:假如,只是假如,他和令梨没有结怨…… ‘那她不会来蜈城,不会进仙府。’ 薄念慈删掉了这个假设,企图换一个令梨自愿来仙府又不和他结仇的例子。 换不了,找不到,他们结仇是一切的大前提。 命运兜兜转转回到原点,薄念慈带着一点儿恼怒地承认了他和令梨就是有仇就是敌对的前提。 因为有仇,所以令梨被他胁迫,被着和他一起进入了仙府。 薄念慈为寻求那东西的解药而来,令梨呢? 她所求之物从遇见薄念慈的第一面开始,就不存在了。 ‘我总不能让她白跑一趟,还把自己折在仙府里。’ 血的魔气凝结成锁链,一端住薄念慈的手腕,一端圈住令梨的脚踝。 繁复晦涩的纹路爬过男人.在外的皮肤,如千万只蚂蚁钻入他的身体。 令梨错了一件事。 薄念慈与她缔结的单方面契约的作用不是转移她呼入体内的毒素。 而是替她承担这趟仙府之行中,她将遭遇到的全部伤害和痛楚。 ‘是,我亏欠了你,强迫了你。’ ‘所以,认命陪在我身边。’ ‘作为补偿,我将承担你的一切。’ 第94章 修仙第九十四天 ◎一个完美的公主抱◎ 仙府正殿外, 莹蓝铃兰不知月地摇曳,娇的花抖落粒粒闪粉,梦幻又美丽, 花粉过症患者看一眼就要窒息。 飞升前辈的呼道一定很健康,他每次回来时一口花粉, 出门前又一口, 越越上头, 大手一挥:吾未来的有缘人啊, 这份上头的快乐, 吾与汝共享! 人与人的悲并不相同,令梨只觉得过。 虽然承担过之痛的人不是她。 身旁细碎的咳嗽声一直没有停过。或许是被令梨看见了角溢出的血渍,薄念慈不再一味抬起袖子遮掩面容, 只偶尔咳得太剧烈,他才停下脚步,慢慢等呼平歇。 令梨跟在薄念慈身边, 觉自己真像个随身挂件, 跟着他走走停停, 又只能揣着手眼睁睁看着,干着急。 这不会是飞升前辈人剑毒双修的谋吧?令梨警惕。 她不情不愿地承认, 眼睁睁看着身侧的人中毒却无能为力的觉不好受。 若令梨是个医修, 她早一手刀劈下去蒙头将病患打晕,摸出针灸用的针线包一通猛扎, 再采用最先进的放血疗法, 拿剑砍几道血口…… “是不是有点太血腥了?”令梨想象中的病已经被血染得通红, 她沉沉地叹了口气:改变剑修杀人如麻的天去行医救人好难啊, 万一失手拧断了病人的脖子, 她该如何自处? 薄念慈的脉象很容易分辨, 是医修实习生小梨都察觉不到难度的脉象:剧毒入体,绝症后期,全靠强横的实力维持生机。 令梨捏了捏耳,曾近在咫尺的呼冷得刺骨,冰凉的手指划过她的皮肤犹如刀锋游弋。 她当时心想:不愧是面笑心冷的魔尊,体温都如此冻人,他是不是想把小梨做成冻梨吃掉,再接收她的遗产? 如今想来,早有预兆。 “咳、咳。” 又是一次停顿,令梨站在旁边,看男人脊背微弯,咳出的血染得手帕上的红枫愈发鲜红刺目,衬得他面如桃花,盛开得近乎糜烂。 令梨自小在十里桃源长大,每每看到枝头格外丽格外盛绽的花朵,便知道它快谢了,快枯萎了。 短暂的美丽以生机为代价换取,只愿天结束时有人记得它的曾经。 薄念慈又有些不同。 他咳血归咳血,眼角眉梢的傲意与讥讽丝毫不减。令梨毫不怀疑,若此刻有人打着除魔卫道的名义冲上前来,等待他的依然是强盛暴的裁决。 令梨第一次见薄念慈咳得厉害时大吃一惊,秉着尊老幼对老弱病残孕伸出援手的美德,想扶一扶他——用搀扶腿脚不利索的残障人士的姿势。 薄念慈冷酷地推开了令梨的手,他自袖中摸出手帕,看了看是梨花绣纹的,又回去,换了绣枫叶的手帕。 “走你的路。”他的声音捂在手帕里闷咳,另一只手拎小动物似的把令梨拎起来颠颠,“还是你又想被我拎着赶路?” 后颈传来的力道强而有力,令梨暗自比较她和薄念慈的实力,非常痛苦地意识到:就算他身负剧毒,打二十个令梨不成问题。 令梨以为薄念慈好柔弱,没想到柔弱的还是她。 “小明师兄要是听到我用‘柔弱美人’形容薄念慈,他一定觉得我疯了。”令梨深刻地想。 不能怪她,实在是薄念慈这个样子与他前几给令梨留下的印象大相径庭。 她之前对薄念慈的印象可以用一句话来形容:喜怒无常晴不定的混账绑匪。 令梨是他弱小可怜又无助但能吃的无辜人质。 令梨欣赏薄念慈的美貌宛如恶龙口中的欣赏宝石般的龙鳞,很难说她到底要不要命。 可如今,凶恶的龙颓丧地趴在金币与宝石堆砌的山上,他短暂地闭上了竖起的猩红兽瞳,光滑的龙鳞任人悄悄摸一摸,引不起他的注意。 “你在做什么?”薄念慈掀开眼皮,咳嗽过的嗓子微微沙哑。 令梨看了看自己的手,诚实道:“帮你拍背顺气。” “实不相瞒。”她犹豫道,“我小时候吐,兄长大人就是这样给我拍背的。” 吐血和吐一字之差,差别应该不大吧? “我吐咳嗽咳得撕心裂肺,全靠兄长大人拍背拍顺气。”令梨陷入回忆,“兄长大人第一次孩子没经验,一巴掌险些把我拍进地里,给我的童年留下了严重的心理影。” 取兄长大人的经验教训,令梨确信她的力道足够轻柔,起码薄念慈的身体不像他的话语般拒绝。 她的手沿着男人削瘦的脊背一下下顺过,从第一下的紧绷到逐渐放松,细碎的咳引走了薄念慈的注意力,他没能在第一时间拍开令梨的手。 “帮我顺气?”薄念慈似笑似嘲地问,“我还以为你巴不得我中毒身亡,放你自由呢。” “还是说,”他笑了下,“你担心没了我,自己不过仙府里的毒,哪怕是为了活着出去,也要留我一条命?” 令梨一片好心喂了狗。 “你不要因为自己是个坏人,就理所当然把别人都当成坏人。”令梨小幅度磨牙,“请认清楚逻辑关系,要不是因为你,我作甚要来南疆仙府?这本不是金丹期能下的副本!” 是谁她作答超纲考卷,这人心里没有数吗? “哦,对,你才结丹不久。”薄念慈面嫌弃,“好弱。” “弱?还有更弱的。”令梨皮笑不笑,“在游戏里五杀你的时候,我,筑基后期。” “给一个受未金丹修士保护法的可怜后辈发上亿悬赏。”令梨真心实意地问,“我们两人,谁更无?” 半斤八两吧,薄念慈想。 他战术咳嗽两声,咳血这招好用得很,小姑娘立刻不追问了,一脸忧心忡忡地帮他拍背顺气。 令梨自然不是虚情假意,薄念慈很早就发现,她对“弱者”存在天然的怜悯心。 以妙青仙子为例,化神期医修,高令梨两个大境界的宗门前辈。若是在宗门里相见,令梨肯定一口一个“仙子前辈”,表现出后辈应有的姿态。 然而,妙青仙子被薄念慈打懵了,一朝沦为阶下囚。她在令梨心中的形象从“仙子前辈”无切换成“待解救的人质”,至此,令梨对她再无恭敬,全是怜悯。 女孩子二话不说答应了薄念慈的三游戏之约,他甚至怀疑妙青仙子如今在令梨心中的形象与婴儿对标:不指望她做出丁点儿自救行为,乖巧等外援就好。 堂堂化神前辈在金丹小辈心中沦为婴儿,只因她表现了“弱者”的一面。 再比如酒楼中狭路相逢的三位长老,令梨判断他们捆在一起不够薄念慈单手吊打,立刻把他们划分到弱者阵营,独自扛起保护的大旗。 明明她自己才是最弱小的那个。 薄念慈觉得有趣。毒素入体,他咳出鲜血,男人眼帘微抬,瞧见一双犹豫着的、关切的明眸。 呵,竟是轮到他被看作“弱者”了。 薄念慈多骄傲的一个人,令梨搀扶的手悬停在身侧,被他不客气地拍开。 他还想晃一晃令梨脑子里的水:你到底在想什么?不该趁他病要他命,竭尽全力逃出仙府,留他困死在这里吗? 无独有偶,令梨也想晃一晃薄念慈脑子里的水。 事到如今,他们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了,就不能稍微坦诚一些吗? 逃?她倒是想逃,正殿大门近在眼前,殿外漫山遍野的莹蓝铃兰也近在眼前! 令梨大可以理直气壮地走出去,仗着有薄念慈替她承担毒素的侵蚀,一路无虞地穿过莹蓝铃兰花海和白月魔昙花小道,无事一身轻地回到宗门。 魔域通缉令的问题也解决了,薄念慈再也离不开这座仙府,他有一半的可能就此死去,有一半可能留在仙府直到飞升,左右不可能再出现在令梨眼前。 多么顺利,顺利到足以让听到故事的人惊叹:还有这般好事? 对,有,只要令梨稍微硬下心肠。 理由都是现成的:薄念慈和她有怨有仇,坑害他完全没有心理负担。 无心剑尊云里雾里的话回在令梨耳边,南疆仙府有她摆魔域通缉令的希望——不愧是宗主的师叔祖,长辈说的话确实有分量。 令梨抚在薄念慈背上的手被他挣开,他翻脸不认人的功夫与令梨不相上下——咳得难受的时候,他的身体分明非常享受令梨的抚摸。 令梨过很多只野猫,有稍微一下脑袋就乖乖翻开肚皮给她摸耳朵摸尾巴的乖猫猫,用人来形容,像伽野,活泼可的小黑猫。 也有明明被她挠下巴挠得舒服,耳朵都抖起来了,等舒服劲一过,立刻弓身哈气亮出爪子的坏猫。 前者钟示弱,天天顶着“我好柔弱啊”的无辜猫猫头摇尾巴;后者最忌讳被看成弱者,爪子比谁都利,态度比谁都凶,咬得人鲜血直,还笑你活该。 若非万不得已,令梨着实不想养第二只。 “我可是放弃了最优选择,摸着不存在的良心留在了这里。”令梨小声自语,“真对不起无心剑尊创造的机会。要是你人再坏一点,我的心肠再硬一点,事情怎么会麻烦成这样。” 都是薄念慈的错,谁让他咳血咳得面如桃花,漂亮得让人移不开眼。 谁叫他一身病态不改讥讽张扬的作风,红衣染血似火,叫人不忍心看他凋谢在水底死寂的府邸。lLJfLoOr.cOM |